11
陆久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离开实验室的。NT77似乎想要送陆久回去，但陆久拒绝了。他感觉NT77继续靠近自己的话，他也许真的会失控。
下午，他们又激活了一个人形，并给她在行为模式塑化过程中加载了交流和运动模块。这次的素体被命名为“百一”，她的样子和百完全一样，但是显得开朗多了、也健谈多了，而且肢体的行动也灵活自如。
在下午实验结束的时候，NT77再次命令百一回到了培养槽，依然是NT77备份了百一的心智云图、陆久执行了终止百一生物活性进程的命令。
操作结束的时候，就连NT77都对陆久的状态有些担忧，但陆久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故作镇定地离去了。
回到房间后，帕斯卡正在等着陆久。她默默看了陆久一阵，然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陆久的头拥在了怀里。
虽然陆久的表情十分平静，但他的眼神里的一丝涣散，逃不过帕斯卡的眼睛。她知道陆久的想法，而且作为此次项目的拟定者，她也知道陆久今天经历了什么。于是她解开了自己的文胸，拉着陆久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感觉好些了吗。”帕斯卡说。
“……唔。”陆久哼了一声，声音里有些疲惫。他感到自己的头很疼、而且胃里也在不断翻腾着。
“摸摸我的胸吧。”帕斯卡说道，“女人的胸部有让人镇定的作用，因为乳房是人类对母亲的第一印象。”
这温暖柔软的触感，就是母亲的印象吗，陆久心想。将手放在这丰满的胸前，一定会感到十分安心吧，也许能让人想起母亲的怀抱。
但是可惜，陆久对母亲毫无印象，因为他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所以没有什么能够给他安全感，除了冰冷的武器。
“我去洗个澡。”陆久说着，抽出了按在帕斯卡胸前的手。
冷水从喷头淋下，冲刷着陆久的身体。这让他稍稍感觉好了一些，胃里想要呕吐的感觉也消减了不少。
那些事情……他还是没能忘记。陆久还记得皮尔斯曾经问自己，如果战友在战场上牺牲，他会难过多久。
陆久记得他的回答是一分钟，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
本以为只要假以时日，自己就能摆脱往日那些让人压抑的回忆，但陆久竟然没能做到。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他依然隐约记得以前的战斗场景，战友在自己身边倒下甚至炸成碎片，他也不曾停止冲锋的脚步。但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了。
虽然还残留着那些回忆的碎片，但是从监牢里醒来开始，也许自己就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人呢。站在冷水的淋浴之下，陆久默默地想着。他忽然想起来，某个非法人形在离开之前，曾经给他留下了一些东西……一枚通往自己过去的钥匙。那里边会有什么呢。
那是一个U盘，但陆久从未把它接入过计算机。
知道自己的过去又如何，不会改变任何事情，陆久很明白这一点。时光不会倒流，他也无法回到过去。
所以就算知道了那些，也毫无意义。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已经都不再属于他了。就像在战区经历过的那些日子，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遇到过谁，现在也都已经是历史。
纵然思想会回溯，但时光却在一直前行，故去之人永远不会再现。
……别想那些了。陆久对自己说。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沿着已经被设定好的路线一直向前走，期待有朝一日能够重获自由。到时候他要做一个怎样的人，就等到时候再说吧。
一边这样想着，陆久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动静，有人走入了浴室。不用去看陆久也知道是谁。
“我可以，使用你的浴室吗。”陆久身后的声音说道。
“请便。”陆久说着，关掉了水龙头，然后拽了一条浴巾披在身上朝外走去。
他知道帕斯卡想用的不只是浴室，但是现在的他只想静一静。所以他绕过了挡在他面前的帕斯卡，直接走向了卧室。
当陆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来到亮着微弱灯光的客厅，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几盘饭菜，而奥斯卡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默默拨弄着手机。
“饿了吗。吃饭吧。”见到陆久走出了，帕斯卡说道。
陆久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饭菜，发现那不是餐厅里的产品、也不是饭店的外卖，好像是从自己厨房里端出来的。陆久有些纳闷，自己从来没有采购过任何食材，这些东西是哪来的呢。
“我从餐厅拿了些食材，在你的厨房里随便加工了一下。”帕斯卡说道，“尝尝吧，希望合你胃口。”
陆久这才明白，这是帕斯卡亲自下的厨。是的，她的确给自己做过一次早餐，那是他们初次共度良宵之后的早晨。
陆久看着面前的菜肴：蔬菜和肉类的合炒、开水烫过的蔬菜和油煎的鸡蛋，还有一碗色泽均匀的黍米熬制的汤，或者叫做粥。眼前的饭菜虽然简单，却要比那次早餐丰盛得多了。
“谢谢。”陆久说着拿起筷子，夹起荤素合炒的菜尝了一口。
……味道很好。虽然只是没有名字的家常菜，但也有葱蒜爆香、八角出味，烹制手法是内行人的手笔。想不到，看似懒散的帕斯卡还有这样的手艺。
陆久赞许地点了点头，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面前的饭菜。他不是不想说些赞美之词，但他已经没有功夫说话，他的确是很饿了。
“慢点吃。又没有人和你抢，急什么。”看到陆久的吃相，帕斯卡好笑地说道。
“不好意思。”陆久擦了下嘴角说道，“战场上通常没有多少空隙去吃饭，有时甚至需要一边行军一边进餐，所以习惯吃饭时速战速决了。另外，厨艺很不错。”
听到陆久的赞誉，帕斯卡再次笑了起来。不过她这次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起身收拾了餐具，然后走进了厨房。
看着厨房里洗刷碗筷的帕斯卡，陆久忽然感到今天她有些异样。虽然依然是有点懒洋洋的，而且穿的还是随意的便装，但是她的身上多了一股温婉的气质。
是因为围了围裙的缘故吗，陆久心想。看到这样的帕斯卡，大概很多人都会把她当做一位贤淑的居家女士，很难和那个在天台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也许每个人都有很多面，陆久心想。酒鬼、特技车手、钢琴演奏者，以及天才技术员，这些都是帕斯卡。还有此刻的厨娘。
他们不像自己，永远都只有一面。
像自己这样的人，世界上到底有多少？陆久自问。
也许有很多。自己手下的战术人形们、V、95……还有NT77，不都是这样的吗。从出生开始就被绑在了宿命之柱上，只能按部就班去面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不过，她们和陆久却又不同：因为陆久是人类，而她们……
她们不是。陆久心想。
无论从生物学还是从社会学来看，她们都不符合“人类”的定义。她们只是外表和人类一样罢了。
是啊，陆久对自己说。回到现实吧。看一看这繁华的城市、人类的聚居地。这里有着数以千万计的人类。
这里也有数量可观的人形，但她们永远不会成为这个社会的主体。因为她们只是人类制造出来，用于为人类带来便利的工具罢了。
“要出去走走吗？”陆久忽然听到跟前传来一个声音，是帕斯卡在对他说话。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出神了，就连帕斯卡走出厨房、来到自己面前都没有发现。
“啊，不……”陆久有些茫然地说道。
“走吧，”帕斯卡微微笑了笑，“我请你喝一杯。”
“……好吧。”
两个人驱车穿过外滩的滨海大道，再次来到了之前曾经来过的海边。不过这次帕斯卡没有耍特技、也没有把车开到海里，而是把车稳稳地停在了沿海的公路边。
帕斯卡掀起汽车前边的储物箱，借着储物箱里的照明，陆久看到里边放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箱，有一大堆啤酒罐埋在冰块里。
也不知道帕斯卡是不是整天就在车里准备着啤酒，不过这些显然是刚刚装进车里的，因为塑料箱里的冰块几乎都还没化掉。
“接着。”帕斯卡说着将一罐啤酒扔给陆久，然后自己也嗤啦地拉开了一罐。
“啊——夏天的啤酒就要这样喝才够劲呀！整天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让人连饭都吃不下，怎么能有心情喝酒啊！”
帕斯卡把那罐啤酒一口气喝掉了，然后将空罐用力向前扔了出去。
这算是现出原形了吗，陆久也喝了一口啤酒，心里想着。帕斯卡之前在陆久屋里的那一丝贤淑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这酒怎么样，美酒鉴赏家？”帕斯卡对着陆久说道。
“很浊、很苦，不是当地啤酒。麦浆含量很高，酒精度也很高，是东欧货吧。产地是捷克？”
“你真的是内行啊。”帕斯卡惊奇地说道，“你以前肯定不是当兵的吧？”
“关于我的过去，我自己也所知不多。但只有军籍这一件事不用怀疑。”陆久耸了耸肩。
“今天的实验报告……我已经看过了。”帕斯卡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我知道你感觉不好受，不是这个行业里的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感到有压力。你的心情，我可以想象。”
听到帕斯卡的话，陆久笑了笑。这次她没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上次的斥责依然介怀在心呢。
“不要紧。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实验进度推迟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不要勉强自己。”
“不用，我可以应付的。”
“那就好。不过别忘了你是执行官，有必要的话随时可以暂停实验。”
“我知道。”
简单的对话之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各自喝着自己的啤酒。
“喜欢大海吗。”在喝到第四罐啤酒的时候，帕斯卡忽然开口说道。
“喜欢。”陆久说。
“……你回答得真痛快啊。”帕斯卡稍微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呢。”
“的确，我对喜欢和不喜欢的概念比较模糊。不过面对大海的时候，会让我感到内心平静一些，这大概该算是喜欢吧。”
“不过据我所知，你不是出生在沿海地区的人。”
“我不知道那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呃，这个……”
面对陆久的反问，帕斯卡一时语塞。看来她知道一些就连陆久都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陆久并没有追问下去。
“我的记忆里，确实没有太多关于海的回忆。我关于海的唯一的记忆，是在海边执行过一段时间的任务。”
“是吗。是什么任务？”
“是一些，关于……”
陆久说道这里停了下来。他忽然想到， “在海滩上排除爆炸物”这种事情如果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勾起帕斯卡那些难过的回忆。所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也记不太清了，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不过无非是站岗放哨巡逻之类，也没什么特别的。”陆久撒了个谎。
“是吗。”对于陆久的话，帕斯卡并没有怀疑，“我呀，也很喜欢大海。小的时候，广阔无垠的大海的另一面有些什么，总能引发我无限的遐想。虽然北京是个内陆城市，但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相邻的秦市过暑假。那里有个叫北镇的地方，不知道你去过没有。那是个风景秀丽、依山傍海的小镇，有很多公司啊机关什么的都在那里有疗养院。我们家也在那里租过一所位于海边的别墅，每当夏天到来的时候，父母就会带领我去北镇……我还记得那个别墅的主人是一位独居的妇人，听说她丈夫过世得早，虽然有个女儿，但是可惜也英年早逝，她就没有其他亲人了。那时候我还小，也不记得她的名字，只是管她叫阿姨。上大学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北镇，想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
帕斯卡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诉说着自己年幼时的往事，而在一旁听着的陆久思绪一阵飘忽。
秦市、北镇、独居的妇人……这些东西何其熟悉。陆久和这些地方的关系，帕斯卡显然并不知情，她甚至不知道在陆久来到16LAB之前，刚刚在北镇度完“假”。该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吗，陆久心想。虽然相隔了几十年的时光，但他和帕斯卡居然在同一片海滩上徜徉过。
“对了，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那里玩玩吧。北镇是个好地方，虽然地方很小，但是很宁静安详，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也想再去看看那位房东，她现在应该还在吧。”
“啊，这个。”面对帕斯卡自顾的提议，陆久有些失措地回应道，“有时间再说吧。不过，等我结束了这里的任务之后，公司应该会马上指派新的工作吧。毕竟我在公司的职务不是什么闲差。”
北镇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去了，不管在那里等着他的是谁。但此时陆久只想尽快找个说辞搪塞过这件事。
“……我知道。”帕斯卡轻声说道，“关于你的事情，克鲁格对我说起过一些。我知道你依然是在……服役。”
说着，她拿着两罐啤酒走到了陆久身边，将其中一罐递给了陆久。
“不过，16LAB和格里芬公司合作非常紧密，在这里长期工作的话，也算是为公司效力了。”帕斯卡站在陆久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要是我向克鲁格请求一下的话……我是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留在16LAB呢。你看，我这里正好缺一个你这样，能够一丝不苟地监督各项工作开展实施的人。”
陆久没有说话。他看了帕斯卡一阵，然后默默移开了目光。
他知道帕斯卡的邀请意味着什么，也承认他对这个邀请有些动心。但是他依然觉得帕斯卡那殷切的目光让自己无法承受。
“不要紧，”面对陆久的沉默，帕斯卡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失礼，也知道你没有这样的准备……不过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陆司令，今后能够稍微考虑一下。”
“不，我并不是要……拒绝你的建议。”陆久低声说道，“我只是感觉，这样的生活不适合我、也不属于我。我总是觉得自己还有……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未竟的事业。”帕斯卡笑着把话接了下去，“那也不要紧。就等你完成了那些未竟之事，然后再考虑这个建议也没关系。你没有马上拒绝，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
“……啊。”话已至此，陆久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是吗。”
说着，陆久拉开了帕斯卡递过来的啤酒，喝了一口。
“呵呵，知道吗。在我眼里，你就像一个流浪者一样，和现实格格不入，就连背影都透着孤独。但我有时又会想，也许那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也许是喝多了，帕斯卡忽然低下头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离开人群已经太久了，久到甚至忘记了有人陪伴的温暖。我想这样一定很辛苦，因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人孤独终老。所以，早些回到人们中间来吧。”
陆久没有回应帕斯卡的话，他感到有些迷茫。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战士，端起武器向前冲锋就是他的命运。但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这种观点早就遭到过批判了：他的这种做法，不仅皮尔斯反对，就连克鲁格也反对。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真的就是他的命运吗？显然不是。他完全可以坐在指挥部运筹帷幄，就像其他指挥官们那样，他们做的那些陆久也能做到——而且能做得更好。
克鲁格曾经对他说，战场上能建功，但要活下来才能立业，他也不希望陆久有朝一日死在战场上。那么活下来之后的生活又该是怎样的呢？
也许，正如帕斯卡所说的，他最终还是要回到人群之中。
想一想，虽然他的交际圈很小，但也有一些人劝诫过他，也给他指出了前进的方向，例如皮尔斯、克鲁格，还有帕斯卡。虽然人数寥寥，但这些人都是些非常了不起的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些人，对他是发自内心地珍重的。
看起来，他陆久虽然习惯独来独往，但也并不是无人在意的孤家寡人。
难道说，他也并非生来孤独，只是他自己选择了孤独吗。就像郊外的野生动物一样，明明有着安妥的归宿，却偏偏要一意孤行。
陆久自嘲地笑了笑。这么说，他也是个非常任性的人啊。
“你笑什么？”看到陆久表情的变化，帕斯卡问道。
“没什么。”陆久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虽然现在还无法回答，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想好答案。”
“那么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会期待那一天的。”帕斯卡笑了笑说，“今天的工作辛苦了。多次承蒙陆司令的照顾，这次，就让我来慰劳你一下吧。”
说着，她搂住陆久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如果床笫间的欢愉是出于生理上的需求、紧密的拥抱是对安全感的索取，那么这个温柔的吻又是代表了什么呢？陆久不知道。
但他没有拒绝那双柔软的芳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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