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民国二十九年初春,日军侵华战争规模达到顶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但这一切狼烟,似乎都与上海无关。
身为英国租界的上海,并没有受到日军的侵略。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自家国土被其他国家强占如此耻辱,此刻却成为了保护中华人民的最后一道屏障。
现在的上海,活像一座飘荡在大海中的孤岛,随时可能被海水所吞没。然而,既身为孤岛,那也总是好过已经被吞噬得一干二净的土地。说到底,这也是最后的一道避难所。
自日军全面发动战争以来,有不少没有能力向后方转移的难民都选择了到上海暂避风险,毕竟这里是英军的租界,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击溃中国的日本目前还没有多余的精力在这个地方闹事。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时至初春,冬日的寒冰尚未完全褪去,阴风依旧在上海的空中盘旋着。但是,天气的阴寒对于租界的繁荣好像并没有影响,城市里一片车水马龙,很是喧嚣。颜色鲜艳的灯光不停闪耀着,打在街道上每一个行人的脸上,将人的身体都染上了色彩。
不管是这里的人还是城市,似乎都没有感受到一丝寒冷,被虚假的温暖所笼罩着,眷顾着,好似彻底忘却了严寒。

与市中心相比,码头这边要更冷一点。寒风沿着海平面不断吹来,一副要将整个码头全部冻结的架势,看着好生唬人。
虽然气候不佳,码头边上依旧聚集了很多人。其中有穿着羽绒服,提着拐杖的老妇人,有身着大衣,神情十分严肃的中年男子,还有披着羊皮外套,蹲在地上,不停地搓着小手以抵御严寒的小男孩。
无论男女老少,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看着远乎天边的海平线。视线中带着一丝焦急,混着犹豫,担忧,相当的复杂。而最终,所有目光汇聚到了海平线上闪起的一个斑点上。
如果看得仔细的话,可以看出那是一艘轮船的船头。

不错,今天是最后一轮归来的游船。因为战乱,自今日起上海租界将停止邮轮这一交通运输方式,并彻底封闭码头。这也就意味着,今晚将是远游的家人朋友最后归来的机会,若是错过了今晚,也许今生便彻底失去了缘分。
在这胡乱的年代,没有人可以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当船身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时,原本安静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不管是男人,老妇还是原本蹲着的小孩都纷纷朝着码头停泊处涌去,要不是负责安保的警卫及时出手制止,说不定会有人掉进湖里。他们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有谁会不想立刻确定,自己远在他乡的亲人是否有机会回到自己的眼前呢?
的确有这样的人。

靠在码头边上,静静点着烟卷的一位女子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显然也是在等人。但是,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急迫,只是在一口口地吐出薄烟。
这位女子大概二十来岁,脸上化着淡妆,手腕上璀璨的链条和精致的衣装打扮都彰显着她不凡的身份。

“大小姐,老爷说过,令妹应该就在这艘船上。”站在女子身边的年轻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压地很低。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女子缓缓吐出一口长烟。“那个老家伙净会给我找些麻烦,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跑到国外去也就算了,居然还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女儿给我。”
“既然不喜欢,那小姐你又何必答应老爷呢。”男人笑了笑。“小姐总是这样,嘴上总抱怨这抱怨那,办起事来,比谁都靠谱。现在国外也在打仗,老爷估计是自己照顾不来才把她送到我们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来的吧。”
“少在这里和我胡扯,陈毕云。”女子朝着人群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又没有彻底靠过去。“有精力说这些,还不如来帮我找人,船已经快靠岸了。”

如她所说,轮船行驶的呜鸣声已经近在咫尺。可以看到,船上挤着乌压压的一大片,应该都是赶着这最后的一班轮船回来的。当船身彻底靠岸,用于行走的甲板被一点点挪到了岸上,回乡之旅到底结束。而厚重的脚步声纷涌而来,一下下地踏在甲板上,那沉闷的脚步声与木板的嘎吱声搅合在一起,让人不禁有些怀疑那脆弱的甲板能否承担住这么多人的踩踏。
“喂,陈毕云,我老爹说了她另一个女儿长什么样子没有?”女子用手肘向上顶了顶男人的肩部。“或者照片之类可以用于鉴别的东西,不然我怎么知道哪儿个人是我妹妹,我们又从来没有见过。”
“这个我恐怕帮不了您。”听了女子的问话,男人面露难色地说着。“老爷只是跟我说,让我们在今天的最后一班轮船接令妹回去,并没有说其他的事情,那封信件大小姐您也是看了的,只是一封信。”
“那个老家伙是在耍我吗?”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女子用力把手上的烟卷掐断了。“这么多人,要是不知道与她有关的信息要我怎么找?”
“要不,要不我们先看看吧,等人群基本散了,应该能找到落单的二小姐。”男人沉思了一下,试探着向女子说道。“只要二小姐在这艘船上,我们总不会把她弄丢吧?”
“我不敢保证。”女子有些烦躁地哼起一声。“老家伙办事就从来没有靠谱过,不管是一声不吭就离开这里还是给我从国外送回来一个妹妹,他的思路完全让人无法理解。”
“总之,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下,见机行事吧。”男人苦笑了几下,用手将头上的檐帽往下挪动了一点。

嗒,嗒。
是布鞋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声音,那音调很低,但是很踏实。
就在女人与男子不断争论的时候,一个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女孩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是何莹雪姐么?”女孩的声音不大,略带一点羞涩。
这是一个裹着一身红黑相间衬衣的女孩,年纪很小,估计就十五六岁。头发整齐地眨着,皮肤白净,鼻尖上还架着一副方框眼镜,看起来挺可爱的。
“我叫何瑶依,是被父亲送来的,应该算是你的妹妹。”女孩的脸往上抬了点。“是莹雪姐没错吧?”
“对,是我。”被女孩这么猛地一问,女子有些懵。”你就是何瑶依?”
“是的,莹雪姐。”女孩温和地笑了笑,微微朝女子鞠了一躬。“我是何瑶依,刚刚从国外回来的,父亲告诉我,你会在码头这里接我,我就找过来了。”
“我知道,比起这个,我倒是对你怎么找到我的比较感兴趣。”女子从口袋中拿出了另一只烟点上,放入了嘴中。“怎么,老爹他难道给你看过我现在的照片么,我还真不信他会有我的照片。”
“那到没有,只是父亲跟我说过,如果是莹雪姐的话,接我的时候一定会站在人群之外,特别好找,因为莹雪姐她很讨厌人多的地方。”
说着,何瑶依又笑了起来。

何瑶依笑起来很好看,这是何莹雪对她的第一印象。樱桃般的小嘴抿起,略微上挑,脸上的两个酒窝在她笑的时候尤为明显。
“罢了罢了,这也是老爹的做事风格。”何莹雪朝着何瑶依伸出了手。“不管如何,欢迎你来到这里。”
“谢谢,莹雪姐。”何瑶依握住了何莹雪伸出的手掌。她的手足足比何莹雪的要小了一号,却握得相当的紧。
然而,当握住何瑶依的手时,何莹雪却愣了一下。
“你……….”
“怎么了,莹雪姐?”何瑶依有些困惑。
“不了,没什么,跟我过来。”何莹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松开了何瑶依的手。“陈毕云,准备回去了。”
“好的,大小姐。”男人也走到了何瑶依的面前,对她笑了笑。“我是管家陈毕云,以后请二小姐多多指教。”

“我们的车在前面不远处,码头附近不允许车开进来。”何莹雪大跨步地向前走着,由于身高问题,何瑶依要以小跑的速度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嗯,好的,谢谢莹雪姐。”何瑶依下意识地往何莹雪的身边缩了缩,虽然这里是租界处,但是还是有不少日军驻扎在这里,其中已经又部分站在路边的日军注意到了她们一行人,并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何瑶依。毕竟这种外国回来的中国女孩很受欢迎,更别说她的长相还挺可爱的。那种被用奇怪眼神打量的感觉相当的不好受。

“不用担心,他们不敢怎么样,这里是英军的租界。”何莹雪十分轻易就看出来何瑶依心中的忧虑,将脚步放慢了一点。“起码现在还是这样。”
“莹雪姐你觉得这样好吗?”何瑶依的声音突然有点发颤,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何莹雪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嘴边还飘散着烟雾。
“我们难道真的就只能考靠别国的军队来保护自己,寄于人下么?”虽然何瑶依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能感觉出她此刻的感情波动很大。
“这种事谁知道?”何莹雪狠狠吸了一口烟。“我们都不过是生活在这乱世之中的小人物,又能做的了什么。说到底,就算是上海的繁华,也不过是虚假的罢了。没有可以庇护自己人民的国家,靠着这勉强撑起的防护罩,又能撑到几时?”
何瑶依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何莹雪却停了下来,一旁的陈毕云也是如此。
“到了。”何莹雪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雾,走进了眼前的车中。她的语气相当强硬,让人无法拒绝。“上来,这是我们的车,现在回家。”

眼前的这个房屋的确相当的大,简直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院了。由花园和两栋房子组成,甚至可以看到在房子的旁边还有专门的停车房。
“那个,莹雪姐,这是我们家吗?”何瑶依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屋子,她在国外住的地方都比不上这里。
“老爹走之前就留了这个给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何莹雪的声音很沉闷,似乎是在生气。“别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快点进来。”
“哦哦,来了!”直到何莹雪大声喊自己,何瑶依才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跟了过去,一路小跑到何莹雪的身后,很着她走进了屋子。

不止是外部,屋子的内部设置得也相当奢华,到处都是崭新的家具,还有一些只有国外才能弄到的器具,也不知道何莹雪是怎么搞过来的。
“脱衣服,洗澡。”何莹雪突然面无表情地说道,着实吓了何瑶依一跳。她用手指着何瑶依的衣服,又看了看她的鞋子。“还有,不要穿着鞋子走进家门。”
“嗯,好的!”何瑶依脸一红,以最快的速度把脚上的布鞋脱下放到了门口,穿着布袜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何莹雪的面前。“莹雪姐,浴室在哪儿?”
“你跟我来就行,自然会知道。”
“诶,啊?”
“我的意思是,我来帮你洗。”说着,何莹雪掐灭了手上的烟。